大醉的日子：康巴新年

笔记

Notes

然后折叠，这样拉多会有几层茜红色，虽然口感上没什么改进，但确实好看。拉多制作中要以红色染面饼，

""

大醉的日子

康巴新年

撰文、摄影/杜冬

康巴新年以祈愿法会上的宏愿而广为人知藏历新年初三，理塘的人们聚集到一起，转经诵经，祈求佛

:

祖，愿全世界人类享受无战争无灾祸的和平，也愿雪域众生永享平安无灾之生活。

而现实中，理塘县里曲西一家的康巴新年则要琐碎得多。

时间如大雪纷纷落下。

在

318460020

国道上一路西去，翻越二郎山，我又进入米，公里的漫长河谷，

四川省甘孜州境内。八角楼乡，雅江城，剪子弯山，无数弯道，每个弯我

上次告别理塘时，罗桑喇嘛突然说：“你是被烦恼带都走了好多遍，放牧白云的牧人，西俄洛，卡子拉山，

来理塘，又要被烦恼带去上海了，你是烦恼的仆人了。”道班，红龙乡的喇嘛庙，大河边，终于到了我的第二

他的老师，一个更高更胖的格西，突然走过来，轻盈地故乡：理塘的山口。

在我脚背上踩了一下，然后仰天大笑着离去，就像一只硕在四周的山顶，时光厚厚累积沉睡在积雪中，如

大的天鹅。我没办法参透这禅机是什么意思。洁白的大块酥油，似乎是在准备一场天地间的豪华的

藏族的谚语说，爬过长坡短坡，毫不停歇如手绕法事。牧人驼背跨在瑟瑟发抖的马背，裹的如同一团

126

TIBET GEOGRAPHIC 2014 01

线团；翻过山梁山坳，如同纽扣一个接一个。

新都桥，高尔寺山，

Copyright©博看网 . All Rights Reserved.

牛绒。院场里晒的绛红色僧袍，已经冻硬，木板一样

微微摆动。

这像是个漫长的午睡，鼾声连天，醒不过来。

然而理塘不同，理塘完全不同。

街头上，时间则如姑娘的发丝，一丝一缕地垂下来，

像汗水闪闪发亮地流淌，羊毛从厚厚的藏袍下探出头

来，试着风头。

摩托车上熟悉的音乐一掠而过，喇嘛的车把上假

花摇曳，油箱般的音箱架在后座上。牛奶般的阳光里，

宽脸的汉子迈着八字步，一只手上总是提着念珠，他

的高大的面孔黝黑的女人，围着邦典和口罩，黑黑的

大手蒲扇一样撑在邦典上。

午后依然漫长，藏居厚实的围墙反射着日光，日

光从石头墙壁上酥油般淌下来，或者钻进石头缝里，

将缝隙撑开。你可以把阳光和时间挥霍，送人，把阳

光截成小条，再一一吹散，或把时间揉成一团，抛在

脚边。甚至坐在寺庙的大台阶下，晒着太阳，兄弟一

样搂着你的时间，将无处不在的空灵明净，想像成佛

祖的模样。

无所不在的光明澄澈之中，一切有情众生等待着

藏历年的到来。

今天一定是一个吉祥的日子。因为我起来的时候，

曲西已经换好了鹅黄色的藏装，头发也扎起发髻，油

亮的马尾辫垂着。措姆嫂子也换上新的邦典——措姆

嫂子是个很漂亮的女人，也是全家最忙的，有时候快

半夜了还睡眼惺忪地等着，给熬夜的我们倒茶水。此

刻她的丈夫次仁还躺在一大堆乱糟糟的衣服里睡觉。

过年，一定要换上新衣服。拉姆阿妈以一贯的坚

决，大声呵斥着，一把提起四处乱爬的孙子们，套上

领袖口毛绒绒的新藏袍。孩子号啕大哭，用藏语抱怨

着什么。我现在才明白今天要去理塘寺转庙，磕头拜

佛，给长明的酥油灯加油。

阿妈拉姆笑着说：“娃娃不听话咯，我他们打了，

再他们哭了。”

一条洁净的小路，沿着嘉木样活佛的故居和帕巴

拉活佛的故居，直指理塘寺庙的大门。平时这里只有

抬水的女人，今天则多了不少跪拜的朝佛者。出门的

时候，爸爸泽仁在最后面，小心翼翼提着一只装满热

酥油的铜壶，准备给佛前的长明灯续油。

阿妈拉姆在最前面，她不知道为什么生了大儿子

次仁的气，脸气得发红，提起邦典围裙，用劲蹬着地面，

攥紧拳头走在最前面。次仁披着衣服，嬉皮笑脸地凑

过去，被她一把推开，或者说简直是擂开的。

我拍拍次仁的肩膀：阿妈凶的很哦。

次仁咧开大嘴笑，露出金牙：阿妈不凶的话，娃

娃不听话。

寺庙的大门是玛尼堆和白塔，这是全康区最大的

寺庙之一，俯瞰全理塘城，草原和

318

国道，左边是

天葬场，右边是几个遥远的山间隐修院，寺庙和民居

互相包容，合为一体，足足占了半个理塘城。

出发时，全家连孩子是十口，路上亲戚朋友们不

断加入，到寺庙门口时，已经有了二十多人，横跨四代，

127

面粉调和酥油，制成“拉多”的原料：面饼。

西藏人文地理

Copyright©博看网 . All Rights Reserved.

笔记

Notes

康巴人家的豪华客厅。

典型的藏式大家庭，女人是最热心的信徒，拖着孩子，

满心想着寺庙和磕头。男人走在后面，交换鼻烟。

高大的白塔肯定重新粉刷过了，亮的耀眼，好像

悬空浮在寺庙门前的玛尼堆边。阿妈拉姆走在最前面，

率先在白塔下磕头，她油亮的头发和紫红的手摩擦着

洁净的白塔，从背上放下的孩子，揉揉惺忪的睡眼，

也规规矩矩并拢双脚，把小脑袋碰在白塔下。

最后绕寺庙一周。昏暗的佛堂里大小转经筒有如丛林，

无数人从容不迫地转经祈福，阿妈们将白发苍苍的脑

袋幸福地拱在柱子上摩挲。无数的亲戚，提着供佛的

酥油壶，热情地问好，更多不认识的人，念着各自孤

独的祈祷文。

寺庙边是理塘最古老的民居车马村，七世达赖喇

嘛的故居仁康古屋就在此，仓央嘉错写了那首著名的

从白塔下的佛院，到正殿，到九廓，到法相院，

“洁白的仙鹤”，所以他著名的失踪之后，人们认为他

128

TIBET GEOGRAPHIC 2014 01

Copyright©博看网 . All Rights Reserved.

裹的经书，丝帛已经陈旧抽丝了：这是纯金的经书啊，

他骄傲地说。这是黄金佛书在头顶的加持。这一记突

如其来的黄金加持让我脑袋嗡嗡乱响，额头隐痛。

下午，家里热气腾腾地准备过年。阿爸泽仁在佛

前供上日月形的面团，然后规规矩矩趴在床上磕了和

自己岁数一样的头，他实在高大，磕头的时候地动山

摇，几乎从床上摔下来。他也要让我磕，热心地要监

督我。我看着全家期待的目光，只好说现在有点高反，

脑壳痛了，晚上一定磕。

阿妈拉姆还气壮山河地指挥家里和亲戚中所有的

女人，大约有一二十个，在阔大的厨房里不停地包拳

头大的牦牛肉包子，半寸厚的包子皮加三两牦牛肉一

个。整个藏历年期间，主食就是这油乎乎的牦牛肉包

子“扑日”，女人们每天不停地包，不停地蒸，拿出

全副力气，连续转移各家厨房作战。十家人家，大概

总是要包一千多只大包子的。

女人们没完没了地捏包子。让男人看了胆寒：这

么多包子都是要吃下肚的！

这简直是一场战役，热气腾腾，所有的藏桌上摆

满了足够

100

人大吃大喝的饮料和牦牛肉，牦牛脑壳

肉，辣牦牛肉，牛肚，藏猪皮，油炸的酥油果子“拉多”，

这个时候才发现，理塘人家满面墙的大黄铜瓮并不完

全只是装饰。

捏“扑日”肉包子是一场战斗，捏“拉多”酥油

果子则是一场舞蹈。

早已在诗歌里表明，他的转世会来到理塘，于是就在

将面粉和酥油用手调和，擀成直径一米的巨大薄

这座古屋里，发现了七世达赖喇嘛格桑嘉措。

饼，在上面均匀涂抹鲜红色的汁液，似乎供神的“朵玛”

这里简直是转经筒、木柱和佛像、经卷的迷宫，

所用的红色，也是同样的染料。很快，一轮血红的明

理塘寺里面阔大如堡垒，百转千折，阳光也被扭曲，

月就浮现在阿姨次松的手下。

浸泡，贮藏。有一次我们突然低头穿过一条窄窄的过

叠层，切片，许多带着金戒指的手不停地捏制“拉

道，头顶是数米高的佛经柜，刚刚出头，重重的佛经

多”，成型的拉多如同粉红的莲花或者手指，成群排列，

卷就突然砸到脑袋上，我眼冒金星。

被放入沸腾的油锅。阿姨次松和嫂子措姆交换着油腻

眼前一个黑瘦的老僧人抱着一卷沉重的，丝帛包

腻的长筷，让拉多在油锅里尽情翻滚。

西藏人文地理

129

Copyright©博看网 . All Rights Reserved.

笔记

Notes

挂风马旗，理塘最简单也最常见的宗教活动

.

130

TIBET GEOGRAPHIC 2014 01

Copyright©博看网 . All Rights Reserved.

男子们也挤进来，坐在火炉旁边掏出手机来玩，

微信声此起彼伏。他们对拉多没有兴趣，如果不是因

为这里温暖，他们一定早已挤了出去。女人没有微信，

甚至手机也没有，她们的手指上戴着崭新的金戒指，

低垂双眼，看着油锅里的拉多。

灶台上还有个矿泉水瓶被人抛在一边，里面的青

稞粒早已液化和粘稠，这可能是曲西家中某个男人突

发奇想酿造青稞酒的随意实验，很有可能是阿爸次仁。

成功的虫草商人阿爸次仁经过夏天的忙碌之后，整个

冬季都极为清闲，他将大量的时间奉献给打牌。很显

然，实验失败了，不知是不了解青稞酒的酿酒工艺，

还是根本就忘记了。我不知道明年阿爸次仁是否还有

勇气尝试。

阿爸泽仁提着小香炉满意地看着客厅里陈设完毕

的各色饮料和食品，这是他作为一个成功的商人最得

意的时刻。

“我们这里哦，洛萨（新年）的话，钱多多地花了。”

泽仁说。在理塘藏人看来，过年是各家各户显示家庭

富裕和地位的重要机会，藏式新年是大家庭一起度过

的，敞开大门，欢迎客人，所以全家人一定要显得体

面阔气。

我和曲西还有她的哥哥姐妹们，半夜挤着去寺庙

里看跳金刚舞，阿妈拉姆像对她的两个儿子一样，给

我也穿上了家里昂贵的羊毛藏袍。寺庙里早就挤满了

人，睡着了也不要紧，四周都是人，倒在其他人身上

就好。无数人在深夜里呼出白雾，像是一堵云墙。

维持秩序的喇嘛戴着骷髅面具，挥着鞭子要大家

坐下来，半夜里空洞的骷髅眼窝盯着你看，格外有新

年的气息。还有流浪狗在人群中穿梭，本来，理塘的

西藏人文地理

131

Copyright©博看网 . All Rights Reserved.

笔记

Notes

昼夜分明，白天是人的城市，夜里则属于流浪狗，但

是洛萨就要来了，一切都不同。

寺庙大殿的门如今成了午夜歌剧的出入口：天葬

主的大小骷髅、狰狞的护法、汉地以及蒙古服装的将

军、寿星，龙王，都旋转着出现，又旋转着消失在大

殿内。我时睡时醒，这像是一个漫长荒唐的梦。

经过一夜，漫长的金刚舞终于要结束了。初生的

朝阳里，我的藏文老师泽批喇嘛戴着高大的鹿头面具，

从寺庙的大经堂里一路跳出来，万众欢呼，它左顾右

盼，神采飞扬，谁也不知道这是个经常胃痛，说话都

腼腆的结巴的喇嘛，他高高跃起，手指直指半空，莫

名其妙传来一声炸响。

寺庙一角准备好的喇嘛们敏捷地倒下火堆上的酥

油盆，大火猛地跳到半空。全场汉子乐的哇哇乱叫，

这就是新年仪式的最后一章：烧鬼。

男人们从二楼扑通扑通跳进人群里，大呼小叫，“扑

日”包子和“拉多”果子统治理塘的藏历年到来了。

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大家已经发疯一样

上图壮观的长青春科尔寺，意为“弥勒法轮州”。

右页图下课后长青春科尔寺的僧人们走出寺庙大门，

,

到寺前的小广场上散步，或许还会买个小火腿肠吃吃。

132

TIBET GEOGRAPHIC 2014 01

Copyright©博看网 . All Rights Reserved.

向外挤，二楼屋檐上的人也莫名其妙向下跳，像遭了

给他们随意起外号：“黑大妈”、“老实人”、“大眼睛”。

冰雹一样挤出寺庙的窄门。小伙子们趁机乱挤姑娘，

我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可我对他们是多么熟悉啊！

兴高采烈地高叫，老人笑眯眯地遥望。故作矜持，嘴

春天的时候，我曾见他们忙的浑身热气，把糌粑酥油

唇鲜红的姑娘们害羞的脸颊绯红，假装生气。一对颀

干牛肉，被褥锅碗干牛粪等全副家伙装上拖拉机，男

长漂亮的姐妹被挤的最惨，几乎哭出来，她们整齐的

人们绒线帽歪扣在乱发上，女人提着水瓶，紧抿嘴唇。

头发都挤散了，金耳环直晃悠，被莽撞的半大男孩子

最终，他们爬上堆的高高的拖拉机，摇摇晃晃，挥手

吓的心惊胆颤。

告别，前往更高处积雪的牧场去挖虫草。留给理塘一

山谷里鞭炮声四起，硝烟从所有的窗户和屋顶上

条空空的街道。

漫出来，巨响回荡，杀气腾腾。人潮推挤向庙门外冲，

夏天的时候，我见到他们在街道上猛烈地吐痰和

把我藏袍上的铜钮子挤没了，我们已经被挤出了庙门。

擤鼻涕声。他们在街头的虫草市场交易，虫草新鲜上

藏历年就此开始。

市，很有股票市场开市的意思。打着英雄结的焦虑的

康巴汉子，带着西部帽的商人，在放虫草的竹篾匾前

那真是大醉一般的日子。

挤挤挨挨。他们并不会当面讨论价格，而是像祖先一

十家人家，大约总有

70

多人，聚集在曲西家的大

样，在某一方的袖子里或者在虫草匾的掩护下，用手

客厅里，牦牛头肉（康巴话语叫松阔）硬如铁石，这

势谈价格。拇指除外，食指，中指，无名指和小指，

条小街上所有的姑娘都来了，盛装打扮，沉重的金耳

捏住几根手指就是几，轻轻旋转手指表示乘二，等等

环，然后依次羞答答起来唱歌。许多人家我不认识，

妙算，如同手指杂技。

名字也叫不上了，而且许多人名字是一样的。于是我

或许一切都是为了今天的大醉吧。

西藏人文地理

133

Copyright©博看网 . All Rights Reserved.

笔记

Notes

134

TIBET GEOGRAPHIC 2014 01

Copyright©博看网 . All Rights Reserved.

左图寒冷的冬季里，炉灶是一家人生活的核心。

上图“拉多”的最后一道工序，下锅油炸。

牦牛肉包子传进来，雾气腾腾，所有人都在雾气

中大嚼。

“扑日”包子无所不在，想要逃跑，可以下到院子

里跳锅庄，我发现四岁的降措的节奏感都比我好得多，

跳得小腿生疼的次仁也退下来，指着他的儿子降措说：

“啊呀，以后降措凶得很。”他的意思是说，降措这么

会跳舞，长大以后追姑娘简直是得心应手。

好吧，我想这样度过我的藏历年，我在朋友后面，

我在亲戚后面，我在陌生人后面，我在无数酒杯和包

子的后面。在可供上百人以中世纪方式大吃大喝的酒

席上，时刻有歌声，有呼噜声，念经声，还有私密的

角落，可以供伤心的人哭泣：人总有些时候会伤心的，

有地方哭也是种幸福。

夜是最纯净的醉，星星都是幻觉的点缀，家家扶

得醉人归，远处还听见唱歌声。

我和曲西去送几个妯娌回家，我几乎是扛着一个

喝醉的巨汉，他康巴汉子的红头缨擦着我的脖子。清

冷的北斗星壁虎一样趴在铁虎年第一天的夜空中。

西藏人文地理

135

Copyright©博看网 . All Rights Reserved.